夢貘


不記得是第幾個冬天,就連確切的時間也忘記了。我走了很長的路,越過山嶺,順過河流,走得比遷徙的鮭魚更遙遠;走得比過冬的鳥更遙遠,遠得讓「更遙遠」聽起來像是兒語,在路的盡頭,行路可及最遠最深的地方,我坐在在荒蕪的大地之上,遠方高聳的高壓電塔綿延好幾公里,一路延升到視線之外的地平線,她們的世界或許沒有言語;沒有距離,卻依然嚮往溝通,在地平線的另一邊,是否有著她們埋藏的秘密?長途跋涉也要帶去的故事,在另一個路所能走而最遠的大地上。


如夢囈般高頻的「茲茲」聲是她們唯一傳送的訊號,我注視著電波跳動的纜線,側耳傾聽校園沒能教授的波長,我欲模仿記憶中的雷達,用最矬角肢體,盡可能去演繹電波發射的姿勢。絕對不像,我必須承認,就算事隔今日,我依然不知道怎麼利用肢體去模擬一座雷達。不過,我確實傳送了某些東西,到那遙遠的彼方。是一顆剛發芽的種子,是逃離獵殺的魚群。更多的是忘記睡眠的貘們。我站了起來,輕輕在牠們耳邊親吻,為牠們道了晚安,告訴牠們:「今夜的夢都屬於你們。」,在牠們柔軟卻驚慌的心,鋪上黃金色的銀杏,用捏死一隻螞蟻的微小氣力躺下,而我睡去,在沒有夢的荒漠上,做了最好的夢。



夢醒,窗外沒有高壓電塔,沒有食夢的野獸,更不會有足夠魚群悠遊的海,如同我所說,我忘記那是第幾個冬季,也從不記得確切的日期,在我走了那麼遠的路,來到青海之後,時間隨著距離,偏離了該循的指針,走得無比的緩慢。在名為留學的這段日子裡,最簡單的事情就是漫無目地的睡眠,把時間像是麥穗搬豪灑,奢望偶遇什麼珍奇異獸。不過,什麼都沒有,就連最喜歡麥穗的鳥兒都不沾光,所有重要新鮮的穀物,就這麼貪在地下,彷彿腐敗發霉是它們的命運般,簡單的就化為一簍灰煙,飄散冬季的微風中。


總是逃避,從一個城市換到另一座城市,在分辨不出雨水與海洋的城市,成為一顆擱淺的浮標,橫跨到一座冰冷的沙塵中,那是琥珀色的都市,每個人都有張肅穆的臉,敦煌石窟中那面莊嚴冷酷的臉,有場沙塵暴在保護某樣東西,那些不願意萌芽得秘密,在這座斑駁的都市中,漸漸埋葬,逃得更深。


我在地圖上埋了紅線,那是沉默的紀錄,但他們歪斜的像是亟欲自殺的山羊,從歪斜難走的峭壁一躍而下,我想採訪他們死亡的真相,不過只找到掉落的地點,血與肉已經被帶走,蒼涼的白骨搶著回答一個殘酷悲劇的結局,而她卻忘了,她失去了舌,啞口無言的著表演著一場滑稽的喜劇。

並不好笑。

也許我該笑,試著取笑這種簡單無腦的喜劇,會多少有幫助。或者寫封信和你們分享,如果不好笑,你們依然會陪著我笑。那麼問題來了,我到底為什麼笑,不好笑的喜劇,鏡子反射的地方訴說,他其實就是一場悲劇,把事情弄的複雜,然後再也搞不清楚笑與不笑的分界。然後,我們都發現了,那失去骨肉的白骨,竟然對著我笑,我才知道,那就是我,突然,這齣喜劇真的惹我發笑了。


而時間就這樣懸宕,也包括整個冬季。巨大的麋鹿拿著聖誕帽等待佳節來臨,但是她忘了,親愛的熊正在冬眠,她所等待的伊人,或許永遠不會醒來。如同一座壞掉的鋼琴,所有美好的音符都被深鎖在琴鍵的汙穢中。世界就這樣試著去遺忘時間,如同所有該反抗的孤獨,也靜靜的被關在玻璃櫥窗中收藏,再也聽不見任何一絲琴音、任何一首歌曲。彈奏的少女,闔上琴蓋,隨著黑夜中點起的街燈,一步一步走入那深邃的黑暗之中。

最深,再也看不見的黑暗。

諷刺的是,窗外光亮的像是要殺死空氣中每一隻塵蟎,把冬季的雪溶化在氣氛中,銀白色的象,奔騰了進來,如同起司般潰散在我的房間之中。我也願意如同日光一般融化在床單上,與潔白的床單共同欺騙自己,成為那冬季乳白的雪,在都是雪的國度,我想不會有戰爭,一切都是白色,是一個近似於大同世界的概念,在那裡沒有紛擾,在那,就連爭吵都是奢望,是一個時間懸宕的世界。

但,我都必須從無盡的睡眠中起身,時間倘若被凍結,那就是場葬禮,我手握鏟子,不忍心幫我自己蓋上離開的土,我還是想要走出無風帶,走出靜逸的時光。


所以,如果不能融化,我會把自己弄髒。潔白的山茶花,在遇到強烈的陽光之後,一下子就會泛黃枯萎,沒人能夠容忍,這樣完美的白色被玷汙,哪怕只有微小的一點,那是人性。我其實了解,我從來不想活的像不染的茶花,那並非我的人生,在走過那些路之後,雙腳長出了嘴,和我說話,那些它們一直想要踏上的風景,過去與現在永遠不會有交集。七月時,關於任何青春的風,在進入無風帶後,就不再吹拂了。


我提著熱水壺,前去留學生宿舍不遠的鍋爐室,我要打些熱水,泡一杯咖啡,把那些積的雪溶化,雪會變成河,流經不同的地方,流經有很多食人植物的熱帶雨林,或是地下伏流匯聚成沙漠中的綠洲,也或許,一杯咖啡所融化的雪,不足以匯聚成河,只希望它代替我流乾的眼淚,灌溉路邊發芽的雜草,陪伴它們歌唱與成長,在看似靜默的夜空,仍有微小的希望與共鳴。


然後,我要撿幾顆鍋爐室的煤炭,融入咖啡中,你會發現,就算是黑暗,也有層次之分,在炭火中淬煉,是最微小的火焰,如同午夜間流淌的藍,那是世界上最神秘的謎團,藍色冰冷的火焰,卻蘊含著高溫,就像七月裡的雨,在炎熱的午後洗滌整個世界煩躁悶熱的心,誰會想到乾燥炙熱的夏天,手卻勾著冰涼的雨水,如同那些降了溫冰冷的心,也曾經閃耀著光芒,炎熱如同火星,空氣扭曲沸騰,愛曾冉冉上升。最後,我們都會是大雨,沙漠終將都會成為湖泊,那是我們流下的淚,橫跨大陸而來的旅人不會知道這神秘的謎團,我會幫你保守秘密,伴隨湖面的晨霧,把它埋在湖底。也或許,在多少年以後的海市蜃樓,夢醒時分,偶爾還是看見它的面紗,請對它微笑,因為他不是幻覺,她真正來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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