色達 - 離天空很近,距天堂遙遠

 

光的孩子在夜晚與清晨的分際線上,緩慢茁壯。

 

遙遠的天空裡,鮮血染紅黑夜裡仍清晰的烏雲,雲的身體裡,正負離子互相磨擦,綻放出深紅的閃電一絲一絲的照亮城市上空。

城市的慾望被掩飾成「光害」,似乎換了名字,所作所為就能被漠視。逐漸地,城市的眼睛,慢慢遺忘何謂夜晚,在閉上雙眼時才會試著溫存,無奈我睡得總是太快太沉,關於夜的緬懷,總不會多過那些天馬行空的夢。

 

深夜時有所聞的飛車,偶爾劇烈奔馳,排氣管傾洩而出盡是汙穢惡毒的氣味,用力濺起深夜留遺的水窪,車胎過度擁抱路面,磨擦誕生的熱與黑煙,伴隨著濕涼的霧氣在睧紅的光線裡散成星辰。塵埃在稀薄的光裡旋轉著,被光耀得越來越明顯,而殞落的走塵溺死在水坑的表面上宛如世界終止,等待下一台橫衝直撞的飛車,期許再次被拋向空中,在微曦的晨間緩慢飄向逐漸睜開眼的白晝。

 

我站在成都茶店子長途客運站的對街,在睡不太飽的眼皮下,靜靜看著濕潤潤的柏油路在萬盞路燈底下閃耀,那是城市裡帶有魔法的發亮蘑菇,在很深的夜裡散佈迷惑人心的孢子,整夜的夢,整條幻想的大道,在睡著的城市裡任菌絲匍匐蔓延。

 

天空裡有著什麼在竄動,龐大的聲響在雲層的遠方「轟轟轟」。凌晨四點的巴士站前方,為了搭上往「色達」的長途旅行,這一切都變成現實的異夢。

 

那色達是什麼樣的地方呢?在來青海之前對此毫無所悉。

 

通透的鏡窗潔靜如薄冰,在只有塵蟎能通過的縫隙裡,潛藏在夾縫裡的冬季,冰結的窗軌彷彿隔絕世界。窗外的楊柳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,房內的人呼著熱氣,在窗上寫著冬季裡在場的證明。

 

快煮壺裡牛奶快速滾動,甜美的白漿稠得像是夏季裡綿厚的白雲,膩人的香氣和暖氣盤據整個矮小的學生公寓。或許是第一次喝滾燙的牛奶,還是加熱的形式。北京來的室友W對此雖看起來意外卻也沒有故作誇張的喧嘩,他就緩緩為我煮了一壺熱牛奶,在暖呼呼的杯緣下,我接過了他的溫柔。

 

「我跟你說,不能去西藏不算什麼,你去色達,那裡才是天堂」

他說話溫吞,可是這句話在眉間與嘴角裡豪邁的擴散,斬釘截鐵的令人訝異。

 

因為想要自己去西藏看看,所以交換就選擇作為門戶的青海,卻在真的踏上青海的時候被告知,台灣與外國人都是沒辦法以自身的名義前往西藏的,對於中共的管制除了氣憤,也沒有任何救濟的形式,曾經的夢,輕易的一碰就碎。

 

宛如救贖的答案從室友W吐出的薄霧後方傳來,他說得不清不楚,只說與其去西藏不如去四川的藏區,那有一個號稱世界上最大的佛學院,遙遠的高原上,雙手能輕易觸碰雲層,盛開的花海隨著風灑落在雲海裡,陽光裡閃耀著五彩繽紛的花瓣,有人把遊樂園裡的霓虹聖代偷偷藏在天上,它們離天空好近好近,但卻是天堂?我不知道

關於色達的事雖然好奇,卻持續放在邊邊角角的陰暗處,又過了好幾個月,青海的白雪被春天的薰風融化,滿城盛開的蒲公英飄散在西寧市裡,敏感的人被美麗的棉絮傷害,堅強卻無趣的人則活成習慣,還有一種人,紛飛的大雪彷彿不曾離去,青海,又輕又薄,這城市的時間也輕盈得容易蠶食。

 

又想起關於色達的事,在這些輕易被浪費的歲月後。距離回台灣還剩兩個月的時間,該以什麼樣的速度與觀點停留在中國呢?

 

晨曦穿過睧紅的雲層,像是劃破天際的群星,在曳引的光線裡,一束接著一束的撕裂黑夜,光再次臨幸沉睡已久的車站標誌,人聲開始鼎沸,偶爾的車流變成常態的車流,身旁出現許多販賣煎餅果子的三輪車,揹著巨大行囊的農民工吃著一個一塊的包子笑得開心,入口處的幾位公安共享著一根甘肅有名的蘭州香菸,不知道誰剛剛從遙遠的他鄉回來。

煙霧慢慢吞噬臉頰,廣場灰濛濛的走塵在刺眼的朝陽底下,散發出迷離的金光,光在塵埃的表面反射,細小的它們都是一顆顆散發光芒的行星,千萬次折射,那些光走過的軌跡裡,潛藏了多少遺跡?喧囂塵上的閃耀,讓我看不清前面的畫面。唯有叼上嘴角的菸頭燒得發燙,無法隱藏。心臟像是被殘忍的挖出,腥紅色的血液就這樣噴灑在它們焚燒的菸霧裡,血霧綿延成了恆常的河流,向未知的遠方流去,而天際線之外的彼端,整個天空都是紅色的,正在燃燒。

 

旅行所需承受多少痛苦才能得到椎心致人的美好收穫,這次我應該多少能理解。在破舊的大巴裡,每個人的距離狹窄得令人窒息。夏季已經開始,鐵鍍的車殼早已吸飽滿滿的熱量,這卻是台沒有冷氣的巴士,彷彿夏天才是他的乘客。滾燙皮膚近距離與旁邊的乘客觸碰是家常便飯,到了後來,原先在意黏膩的你,早就被迫習慣對方的體溫、體味,甚至連對方呼吸的頻率都漸漸掌握,在這條往色達的道路上,不尋常的事都得以找到合理化的理由。


顛頗的泥濘與石頭在座位上留下清晰的印記。以前看過一個童話故事,為了分辨真假公主,偷偷的在很多很多層的床墊底下放入一顆綠豆,也許一般人不會察覺其中細微的變化,但是,那些從小養尊處優、嬌生慣養的公主,絕對會馬上察覺床鋪底下的真相。而如今,在堅硬的椅墊底下,穿越堅硬的車底,那幾萬顆凹凸不平的石頭,不用是公主,都能立刻被揭露。泥濘裡陷落的車輪,要用更多的汽油去驅動,巴士憤怒咆哮著,那些扭動的軸心渴望遠離難以行走的路途,就連機器也是,嚮往輕鬆的道路。而這條路卻持續葬送所有人的意志力。


從成都抵達色達,需要歷經17小時的路程,通往鄉間的高速公路到破碎簡陋的柏油路,最後是充斥泥濘石子的狹隘險道,駛向一個被稱為天堂山顛,這些苦行是值得的嗎?好像那種成語故事裡,常聽見的寓言,在苦痛的背後,總會有美好可口的果實在等著。但是對我來說,現在都太過虛偽,熱烘烘的風混合老舊大巴的廢氣,讓人想隨時大哭,頭暈眩得像是世界跟著血勃的血管顫動,如果天堂就在前方,那這台車就是審視罪刑的地獄。

 

意識昏昏沉沉,恍惚醒來的次數與時間被遺忘,汗水逐漸被風乾,雪白的結晶像一攤水,靜靜的躺臥在身上。橘黃色的落日消失在地平線的速度很快,爬升的高度也向上攀升,稀薄冷冽的空氣慢慢侵襲肺部,整個世界都試著搖醒我。張開迷濛的雙眼,是綿延山脈的星河在眨眼,在漆黑川藏公路上,這台遺世獨立的方舟再也不會迷失方向,月光揮灑在前行的遠方,雪白柔和的光線輕撫破舊的巴士,老舊的白鐵皮在公路裡散發微弱的星光,星耀的彼方,就是色達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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