色達 - 深紅的浪湧間,隱隱燃燒

 



星河失眠,眼底細黑的皺褶是乾涸水紋,遺忘睡眠的眼睛遍佈血絲,連瞳孔都獻祭給滿溢的星塵,稀薄的血管暈染整個燦爛的宇宙。水晶體再期盼一次潰堤,血淋淋的雙眼,每顆都是腥紅的月球,夏夜晚風低語洪災的預言,月引的潮汐裡,整車疲憊的淚水,在抵達的出海口,終得以宣洩。


高原裡睡著的城鎮,我們是最後抵達的倖存者,凌晨三點的指針是一塊合宜的切片披薩,所有人在鴉雀無聲的車站廣場前,啃食黑夜的盤羹殘食。

 

色達鎮方方正正,剛好像是一缸眷養魚族的水箱,那種街邊寵物店裡會倒映車行流光的小世界。而今晚,有人故意不點亮燈管,唯星火逐漸滲入水缸。長出魚鰭的自己,與鰓呼吸的陌生人,都搖曳昏黃路燈照耀的魚鱗,在黑潮裡尋找方向。

 

水無情,卻多摺,摺起如墨濃稠的黑夜;切碎皎潔的月光,我們在封閉的水箱裡尋求些什麼?沒跌撞的遍體鱗傷已是萬幸。

 

鎮上唯一深夜開張的旅店只剩下最後一間雙人房,有家能歸的鎮民回到溫暖的枕間,在情人的胸膛裡遺忘深夜的疲憊;那些謹慎的旅人,也只需手機就能馬上入住提前物色的旅店。我站在旅店的門前,更看著一些比我幸運訪客,只是因為走在我的跟前,就剛好入住。就剩我還被長途旅程的辛勞,還有可能沒地方住的難題,搞得頭更痛。

 

這時候,我發現最後一間被預訂的雙人房是屬於一個喇嘛,我沒有多少的顧慮與遲疑,就立刻向他搭話,是不是可以和他共享一間房。他的臉上有些疑惑,但是粗粗的眉毛還有圓潤的臉頰上,始終帶著慈祥的笑容,他的中文並沒有很好,只是輕輕的點頭同意我的提議。

 

那晚,沒有人說話,夜晚像是脫離了原先的軌道脫序的過於漫長,路途撿拾了什麼,都被車輪輾碎,珍貴的碾碎;美好的斷裂,矯揉晦暗的塵土與礫石,緩緩滾成一顆坑坑疤疤的星球,獨自在真空的宇宙裡自轉。

 

躺在硬梆梆的單人床上,萬有引力卻把身體用力抓住,數千隻的手從床底把背部向下拉扯。我在一張廉價的單人床上,用盡全力向下沉淪。

 

而思緒還漂浮在水面上,我歪著頭,看著隔壁的喇嘛,他碩大的身軀背對我,頭朝向漆黑的牆面。深紅色的法袍沒有被他脫下,窗外走道的廊燈,透著霧般的毛玻璃打在他背上,昏黃的橘光被打散灑落在紅色的高原。他成了一隻深夜裡終於累倒的紅色巨獸,隆起的背部在呼吸的喘息聲裡像是溫柔的海浪般反覆拍打,浪與浪間,一次一次,間隙越來越細微,那些柔弱的皺紋裡,我覺得色達好像就在那裡,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浪紋裡,在深紅的浪湧間,隱隱燃燒。



 

早晨很快的就來到,我記不得我什麼時候入睡,睡了多久的時間,我只記得在眼裡燃燒的火苗漸漸在意識裡熄滅。爬起床的時候喇嘛正好坐在床上結束早課,他邀請我吃早餐,我沒什麼應該拒絕的理由,快速收拾好行李,被他領進一間餐館,吃了一些簡單的包子饅頭,他問我:

 

「為什麼要來色達?」

 

這個問題很好,我把一些關於西藏與色達的想像告訴他,他就是笑笑的,我不知道是因為他中文不好還是不願意多做回答,反正我說出的話,總在他的笑容面前風化。他只問我,要到你們稱的天堂,可能還要小一段車程,還需要在那住宿。你呢?有地方住嗎?對於眼前的問題,歪著頭聳聳肩沒能回答,我知道上山之後必須要住在山上,但是我就是倔強的不想事先訂房,可以的話,我希望可以去當地隨便找一個棲身的地方。

 

他聽到我的答覆,也沒有做什麼評論,反而很輕鬆的問,那你要不要住我那?我立刻就答應了,我知道他是認真的詢問並非客套,那我還有什麼理由反駁呢?

 

小小的廂型車載著一些與我一樣的旅客還有更多的喇嘛,沒有人說話,渴望潤滑劑的滑軌,在車門打開的時候,發出了尖叫,寧靜的清晨,在旅店前的空地上,聲音好像就會傳遞到遙遠的另一座城鎮。牛皮椅墊擠壓時細微的聲音在耳道裡通行,不同節奏的呼吸開始佔據車廂,每個偷偷的小動作都失去躲藏的權利,還好我坐在靠窗的位子,除了聽覺,我還多了視覺的特權。

 

一條像是夢的原野,蔓延著風掠過青草時捎來的信息。清晨的霧氣還飄盪在迷離的光線,這個時候,突然發現天空距離好近好近,蔚藍的青空好似一片風平浪靜的湖泊,只要一片灰塵殞落,就會產生巨大的漣漪般寧靜。行徑的廂型車在天空底下是可有可無的泡泡吧?自那青藍色的湖底終年湧升的氣泡。

 

晨間的薄霧被光的箭一束又一束的劃破,神明在萬里的草葉上練習花藝,一支接著一支的把散發金光的花留在大地肆意浪費。就因為祂是神明,祂不需要謙卑;祂無須節制,大把大把的撒落整個山徑高原,在薄紗一樣的霧裡穿梭的光,慢慢的聚合,那些間隙中空白的陰影裡,也插滿光之花,這條通往色達的山路,就像終於擺脫昨日的夢寐,醒了。




開滿整遍高原的野花伴著的小草在風的懷裡搖擺,浮光溢彩奔馳在車窗裡,任由自己融為油性顏料,用力的在窗上畫出色達的樣子。

 

憂鬱的藍色是海王星上灰矮的海浪,順著星河漂流至此。而沾滿鮮血的荒花之所艷麗,是因為某隻垂死牲畜,急著濺染花瓣留下最後的存在證明。黃色是土撥鼠遺落了毛皮,白則是從天空飄落的棉花糖裡萌芽。車外的景色像是一台老式的類比式電視,顏色古怪卻繽紛萬千,不時跳動的訊號和隨時間衰退的映象管閃爍,只屬於過去對未來萬千宇宙的憧憬,終於踏出那個深夜偷偷打開電視機的陰暗客廳,在眼前反覆播映。

 


不知道名字的小小田鼠跟著車子的方向奔跑,一隻接著一隻伴隨在身旁,綠油油的山徑劃出一條又一條黃色的軌跡,而巨大的土撥鼠也不時從地底的洞穴探出頭,注視人類駕駛的龐大機械動物在草地上激起塵土隱藏其中。隨著離「色達五明佛學院」越近,本該人與動物會越來越清晰,而這個萬千僧侶群聚的山頭,卻以獨特的和諧重新許諾與動物間的關係。

 

箱型車停在五明佛學院的半山腰,這是一個被群山環繞的聚落,沿著山,梵語吟誦的經文攀附在大地,蔓延在山間的土壤裡,信仰在從貧脊的凍土裡爬升終於揭開黑暗的土壤看見光。高原上飄散在風中的花瓣,千萬朵無名鮮豔的荒花,最後都幻化在這座山巔裡,成為一間又一間色彩斑斕的木屋見證著人對信仰的堅持。

 


在矮小的樹叢後方,我看見了在原野裡安然求道的僧人,他躺臥在野草繁花舖滿的草蓆上悠然的讀經;還有小小的喇嘛安靜沉穩的看著書,完全不像是同齡的孩子,彷彿悠然綻放的花朵,一開始便被栽種在那。





循著蜿蜒的斜坡像是朝聖,往更接近天空的地方前去,圓滾滾的喇嘛突然指著前方一間木屋,那就是這幾天我的歸宿,在越來越稀薄的空氣裡,肺更劇烈的躁動,本來只是為了吸滿更多維繫生命的元素,而現在,也大口吞食著除了陽光、空氣、水以外的一切。

 

雪花在深空裡殞落,輕輕的降落在熱烘烘的煙囪裡,在還沒發燙的木炭上發出了「喫~~」的聲音,蒸發成了再次杳然上升的白霧。色達在夕陽餘暉裡正在燃燒,歪斜昇華的煙霧向著佛陀或是上帝的故鄉而去,漆上鵝黃色的金光,閃耀如同永遠沒能踏上的拱橋,這一切,都住進我的眼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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