色達 - 天葬
影子,在恍惚的燭火背後模仿它的舞步,閃爍的步伐是站不穩的腳尖,踏在幾平米的房間,一切如同夢醒時分依稀的夢,從朦朧的眼底蔓延至現實,夢牽絆著恢矇的霧氣,隨著忽明忽滅的火光,逐漸遺忘。
關於昨夜的夢我早已丟失,並非時間拉長走到現在,而是隔天的清晨他就不在了。
可是我還記得那晚睡前,喇嘛同我說的話語,那是空氣稍嫌苦悶的矮房裡,少數我還緊擁在心房的禮物。在陳舊唐卡的環繞下,我們坐在暗紅色的地毯上,那是張,貪玩的貓般廉價的毛毯。像是雨水裡來回遛撘的貓,它柔順的毛沾濕一滴一滴的雨珠,潮濕的輕碰著我的大腿,卻依然帶有溫暖。
喇嘛用很簡單的話告訴我藏人的苦難,他出生的地方就是四川,而他也將一輩子就侷限在四川。中共統治下的藏人沒有自由的遷徙的權利。在自由台灣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價值,在他苦澀的微笑裡就如同諷刺的笑話。聽聞我想去西藏而無法前行的他,以他的溫柔;他自身的苦難來安慰我,那個稱為藏人的聖域,觀光客爭相打卡的布達拉宮,這個房間的兩個人,都沒有叩拜的權利。
而那不是佛陀的決定,是極權的恐怖,架空了本該自由的山巔,降下的災禍。
接著他打開瓦斯爐,輕輕地把白米與水倒入鍋中,白潔的高麗菜一片又一片的輕放其中,溫暖的爐火在慢慢烹煮,薄霧在我們的面前成為掩蓋尷尬與無語的面紗,我們不說話,靜靜的看著緩慢熬成的粥,彷彿互相把悲傷的情緒仍進晚餐,失望與無言以對的心情都軟爛的被穩穩的沉入鍋底。
伸出手為我舀起了一碗清甜的粥,他渾厚黝黑的手緊緊的握在碗緣,向我遞出,而慈祥的眉毛彎成綿長的河流,這一晚,我們共享著好多醜陋的悲劇,無論我們怎麼深藏,在甜甜的粥底,苦澀的難過還是隱沒著,粥似乎鹹了些,或許我們的淚都匯聚在其中吧?
昨夜的冷鋒能被堅硬的水泥阻擋,而細小的水珠還是滲入我的毛毯,潮濕的冷爬行在清晨的背脊,輕輕的吻遍我赤裸的身體。睜開雙眼,除了光影殘留的舞蹈,喇嘛的身影已經不在了,地上的矮桌留著青稞粉以及緩緩發燙的熱水,飄向我的水蒸氣,伴隨著青稞淡淡的茶香。
只要把這些青稞粉佐點酥油泡在水裡,像是麵茶的糌粑就能餵飽我的胃。淡淡的茶香在嘴裡擴散,這是遊牧民族流傳千年的智慧,或許也是他們共同的記憶。在口腔裡蔓延的荒原,點點味蕾裡種下綠色的生機,春天來臨時,破土的幼苗沾染整遍灰濛的黃土,綠色的星塵是牧民的希望,起風的時候,綿延的青稞響起了和風的合唱,高原裡青綠色的圓舞曲流過憨厚的毛牛、輕巧的幼鼠,還有藏人紅藹的肌膚,整個大地都在微笑。
青稞的榖粒乘風迴響在色達的山嶺裡,我也試著擺脫昨夜裡黑暗的情緒,拉起外套拉鍊起身離開深紅色的木屋,山的另一邊有冉冉的黑煙在上升,濃厚的墨潑灑在遙遠的雲層裡,空氣裡盡是喇嘛們焚燒松葉的芬香,他們共用著同一個高原的氧氣,被消磨的大氣,在二氧化碳逐漸滋長的當下,讓整個腦袋昏昏的沉浸幻想裡,斑斕的色達在微曦裡與夜裡的水氣一同發光。
視不可及的無名山凹那是我今天的答案,那是色達通往天堂的入口,是少數還能觀禮的「天葬台」。
踏著蜿蜒的泥濘前進,山丘的上有許多對著遠方遙望的狗,在暗猲色的眼珠裡,天空所剩的藍鑲了進去,那是我即將到達的遠方。牠們毛皮被微風倒向許多不同的方向,身旁的雜草也在搖擺。而強風總會吹起,那些亟欲代謝的疲弱舊毛混雜無名的荒花一同帶往我的行徑的方向,宛如牠們拋向逝者霓虹的彩帶,我的肩上棲息著風,把雙手緩緩張開,花的屍體與毛髮就流洩在指尖,以屍首懸宕的葬禮燦爛的連同我崇敬的心,還有即將吹起的號角,一同獻給另外一場葬禮。
這場在雲霧裡敞開的喪禮,和我在台灣所見的所有告別式都截然不同,觀禮的人們或站或坐的散落在草原的高處向下俯視,比起傷心的離別更像是欣賞一場歌劇,所有人自在或是模仿著悠閒的心情等待逝去的發生。而家屬也站在矮矮的緩坡上,雙手合十的看著一切發生。
天葬最早可能從印度或是伊朗輾轉流傳給遊牧民族,《大唐西域記》卷二曾提到鳥葬。《要行捨身經》就勸人於死後分割血肉,布施屍陀林中。宋李昉的《太平廣記》引唐焦璐《窮神祕苑》記載:「頓遜國,……其俗,人死後鳥葬。將死,親賓歌舞送於郭外。有鳥如鵝而色紅,飛來萬萬,家人避之。鳥啄肉盡乃去,即燒骨而沉海中也。」
佛教認為人死後,肉體喪失了精與神因此肉身只徒留骨肉,因此把身體布施是對眾生最後一件慷慨善事亦是佛教六度之一。
這些片面的隻字片語,是佛法與大度的一種超然體悟,但是人都並非聖人,在面臨親密愛人的生離死別,走到臨終的道別,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訴說呢?看著那些等待告別的臉龐,我廉價的憐憫默默在難過,他們都沒有哭,而風卻喧囂的像是代替哭泣的撩撥著髮絲,脫離了塵世的苦痛與多愁善感的心,該是歡愉的告別對吧?我卻悄悄的希望風再張狂些,那麼偷偷流下的淚可以怪罪飛進眼裡的走塵,而淚水也將潰散在山間。
一具又一具赤裸的屍體被攤放在泥地上,天葬師舉起如同屠夫該有的利刃,刨鉅著禿鷹無法下嚥的器官,一坨又一坨的黑髮連同頭皮被如同垃圾丟在一旁,接著剝離指甲與人的皮囊,就連鮮血也已經流乾,屍體裡流出褐灰色的濁油,慢慢的和泥濘的泥水連成一線。暗紅色的肌理袒露在眼前,人,在失去了靈魂,真的就如同屠宰場裡被支解的畜生般平庸,
我至今都不知道它確切的名字,但是那種氣味卻沒能被時間沖淡,彷彿腐敗的肉品裹著濃厚的油水,隨著風灌進鼻腔,是屍水的味道還是人體油旨我不知道,但是我知道這些難聞的氣味在空氣裡恣意地綻放,一朵一朵深紅的彼岸花,蔓延在這個山巔,而那些食肉的猛禽逐漸焦躁,它們在等,在等天葬師吹起響徹色達的號角,在血與肉的盛宴裡送人最後一程。
「嗡..嗡..嗡..」的聖別響起,渾厚的低頻像是從地平線外,傳遞至此的巨大轟鳴。貫徹整個山凹,猛禽的張開了巨大的羽翼,每一隻都是狼吞虎嚥的餓鬼,飢餓貪婪地從土丘上俯衝而下撕開骨肉,漆黑的利爪穿破血紅的肌肉,堅硬的鳥喙劇烈的把肉撕碎如絲,稱不上怵目驚心,卻也不是雍容華貴的餐桌禮儀,那些已告別主人的肉身,也將追隨靈魂消逝在世間。
時針都還沒邁向下一個迴圈,人的肉就餵養在禿鷹的胃裡,泥水上,只剩幾句攤死的白骨,我的視線望向它深邃的眼窩裡,像是黑暗的漩渦深深地緊抓著我的眼球,那深邃的深淵也在注視著我。「他」們,在這個時刻,真的成為了「它」。
而天上僅剩的藍也在尾聲被愁雲慘霧吞食,空氣變得溼答答的,水分子在大氣裡旺盛起來,遠方響起真實的巨大轟鳴,烏黑的雨滴從盤旋的烏雲裡殞落而下,觀禮的人便成了被驚擾的鳥群,迅速「趴!」的一聲打開羽翼,安靜的紛紛走避。雨水打落在蒼涼的白骨上,從一粒一粒的水珠,到覆蓋全身的大雨,將一切淹沒殆盡。
在傾城的雨裡,誰都是公平的,原先渴望水源的小草,也會在氾濫的水中溺死;野生的動物與人群都必須奔走,失去了體溫誰都會成為荒原上的死屍;還有視線也被它侷限,唯剩幾公尺的視覺;而我們的聲音也淹蓋在洪水般的雨聲中,用力尖叫才能叫住前方那個最在乎的人。
就像體驗一場死亡,在下雨的時候眾生平等,那些人類社會的繁文縟節在致命的雨裡,都成了被海水滅絕的亞特蘭提斯,徒留下失落。而這個時候我們都能夠哭泣了,沒人會聽見我們放聲大哭;沒人會看見我們扭曲的臉,這是只屬於自己的
天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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